2006年7月28日下午,我哭着离开唐山城。 20多年来,友人钱钢的《唐山大地震》我看了好多遍,但是当我的脚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才能把那些数字和这座城市联在一起:1976年7月28日凌晨3点42分56秒唐山地震。几秒钟之内: 242419人丧生,36万多人受重伤,70万多人受轻伤,7200个家庭彻底消失,15886户家庭解体,7821个妻子失去丈夫,8047个丈夫失去了妻子,3817人成为截瘫患者,25061人肢体残废,遗留下孤寡老人3675位,孤儿4204人、、、、、、 也是因为我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我才能深深体会到钱钢兄说的我们脚底下每寸土地都有亡灵的说法。 不要怪我没有看到唐山城的飞速发展,政府提出的“蓝色畅想”似乎也不是一句空话。但是这次唐山之行我想的最多的却是:这些无辜的灵魂是否已经在天堂找到他们了的位置? 美丽妇人永远的疑问 广场上,温姓女子坐在轮椅上,她所在的截瘫疗养院就在几百米之外。她消瘦着美丽着平静着,除了眼睛里深不见底的忧伤外。甚至叙述那个晚上一瞬间自己失去知觉也同时失去父母哥哥的情形时也不再动什么声色了。 她可能上百次的被人提问才能够如此平静。她后来的一番话不知是问我还是问自己:“唐山地震真的没有预测出来吗?我们唐山那时候才有100多万人,跑到那里也没问题啊。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为什么不能接受国外救援?要是像这次海啸得到的救援一样,我们唐山可以少死一半以上的人,那天晚上有多少人不是被砸死而是被憋死的你知道吗?给我们吃给我们穿不用我们工作,可我们最想要的是什么你们知道吗?、、、、、” 也许她已经千百次的问,于是语气像流水一样。我没有能力去考证更回答不了这位平静的截瘫妇人提出的问题,但她每说出的一句话都让我震惊,这也是唐山人的永远的疑问吗? 抗震成就展? 广场纪念碑旁就是“唐山抗震纪念馆”。我怀着期待走进去。我以为我会看到一个痛得让我喘不过气来的一个展览。 可就在在这个几千米陈列了400多张照片的展厅里,人类历史上最惨烈的一场灾难只一个角落里放了区区35张照片,而且几乎没有一张直接表现唐山百姓在这场灾难中的影象。 紧接着抗震救灾部分马上就是中国特有的名词堆砌:“气壮山河”、“百折不挠“、“夜以继日”、“奋不顾身”、“不朽功勋”、“历史奇迹”、“可歌可泣”、“光辉形象”、、、、、、 二楼上歌颂新生活的一大片照片莺歌燕舞,让我看的直想哭。 我问旁边的人:“你们有真正的灾难照片吗?” “有啊有啊!刚收集到了很多。有谁谁谁、谁谁谁的,照片很好啊很好啊!” “为什么不展出来?” “是上面的指示。再说,唐山人民也不希望老看到、、、、、、” ????????????????????? 我想起多年前在俄罗斯远东一个大城市看到的那个战争博物馆。博物馆在城市最重要的位置,也是全城最好的建筑。战争照片、战争实物、还原战争的场景以及幽暗的灯光、悲怆的音乐营造出的气氛肃穆庄严直至残酷,俄罗斯人直视战争痛恨战争,勇气非凡。展馆里只见几位静静站在角落里的身穿深色衣裙的老妇人--------她们每个人家里都有在战争中阵亡的人,她们每天自愿来到这里,她们不随便走动,你有问题的时候她会在你耳边低语。 那个展览似乎仍能感到硝烟感到炮火感到灵魂的哀鸣,我在硝烟炮火与灵魂的哀鸣声中朝那些老妇人走去。除了她们鞠躬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这样的战争博物馆在俄罗斯的每个城市都有,而且一个城市不止一个。 只要有可能,我愿意无数次地进这样的博物馆洗涤我的心灵。 王建民的肠子 22岁团新闻干事王建民在1976年7月28日上午9点随团部从秦皇岛赶到唐山。数里之外,他已经能听到满城的嚎哭和呼唤亲人的声音了。几十万人在为埋在地下的另外几十万人哭喊,你能想象得到是一种什么声音吗? 可是王建民在唐山地震中只留下几十张发稿照片。 回北京的车上,我擦干眼泪开始质问正在开车的王建民: “你说你最早进到灾区,你为什么没拍到灾难本身的照片?” “开始看到那种场景惊呆了,光想救人了。当反应过来的时候马上去拍,接到的命令是不准拍负面的东西,不许拍死任。我怎么办?” “不让你拍你也不能放弃记录者起码应该有的记录职责啊!不管它拍下来当时有没有用你都应该拍直到手指拍出血来!” “我所受的教育是:军人首先要守纪律。军人执行命令是天职。不让拍你怎么能拍得了啊!就是拍了也不让你发啊!当时极左思潮对社会对个人的影响都极深。境外的记者一个不让进,所有的消息封锁的严严的。我们自己的记者拍摄也限制很多。唐山地震影象现在这样稀少,主观客观原因都有。我想在场有数的几个摄影者都和我一样,还不能认识灾难本质的东西,也没有将镜头对准受难者的明确意识、、、、、、” “王建民啊,如果你这辈子的摄影有需要痛彻反思的的话,你就反思你的唐山吧!” “我早就痛思了。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后悔。” 我又问:“那你在地震期间不止拍了几十张照片吧?” “那只是发稿照片,还有一些胶卷呢。” “在哪里呢?” “我还没有离开唐山就接到了调动的命令,把胶卷留在帐篷里。后来部队撤编,折腾了几次就找不到了。这也是让非常我痛心的地方。” “????!!!!!” 王建民从后视镜里一定看到我的眼睛里要冒出火来了; 我看到王建民的肠子,他的肠子已经悔断了。 (回到北京,王建民就着手写他的“唐山反思”。他正查阅大量当时的资料。他给我提供了一份《人民日报》1976年间发的关于唐山地震照片统计: 共发83张----- 其中奔赴灾区3张; 自救互救12张; 恢复生产和表彰慰问18张; 表扬好人好事22张; 政治学习、大批判4张。 我还在王建民打印的资料中读到发表在《人民日报》1976年7月28日的中共中央向灾区人民发的慰问电,其中有这样的段落: “中央相信:用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批林批孔锻炼的各族人民和人民解放军指战员一定会在省、市党委和部队党委的领导下,在全国人民的支援下,发扬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以坚韧不拔的毅力,投入抗震救灾斗争中,奋发图强,自力更生,发展生产,重建家园。” 我还看到王建民在当时救灾中写下的一个小纸条: “、、、、、救灾军民从祖国四面八方赶来 一片废墟的唐山。 这里遍地是死尸, 遍地是伤员, 遍地是哭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