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本书对我的启发很大,一本是一位陕西学者写的《兴起与衰落》,他从西安为代表的关中这块土地历史上几次大的辉煌到几次衰落,直到清末以后的大衰落中,研究这块土地的历史,并从理论高度分析解构,使我更切近地理解了关中。
在两年的准备期间,我也读了一些长篇小说。我记得在构思小说之初,西北大学文学系一位关注我创作的蒙老师,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长篇小说是一个结构的艺术,结构好了小说就立起来了,有骨有肉就立起来了;结构不好,你的小说就像剔了骨头的肉,提起来是一串子,放下去是一摊子。”这话把我吓住了。因为,我第一次写长篇小说,本来就有畏惧感。没有办法,只能去阅读,看别人是怎样结构长篇的。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以前阅读长篇怎么光看热闹,光看人物情节,没有认真去研究结构呢,真是太粗心了!于是,我读了一些长篇,首选的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影响最大的两篇长篇:王蒙的《活动变人形》和张炜的《古船》。后来,又读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等。
读了这些书之后,我的最大感觉是,根本没有一种现成的结构形式让作家把他思考的内容装进去,结构形式只能由作家自己去创造。这就是创作。创作成功了,你就成功了;创作不成功,你就失败了,就这么简单。
当时还有一个严峻的问题是,当我快写完《白鹿原》时,新时期的文学第一次面临低谷状态。像我们陕西的文学杂志《延河》,改革开放初期文学热的时候,发行量是80万,此时掉到只有几千册。此时,已经出现出书难、作家写的书没人出的情况。那时,计划经济刚刚转入市场经济,不仅作家有压力,出版社的压力也很大,找不到赚钱的书,赢不了利,没有办法运作。不光是文学界,我还记得当时的报纸登过这样醒目的消息,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收入。那个矛盾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很尖锐,反映在文学界也是这个矛盾。面对这种情况,我首先想到的是,必须得有人来买你的小说,出版社有了起印数,小说才能出版。
在这个过程中,我反复思考了可读性的事,觉得需从两个方面解决,一个是人物的命运描写,要准确,作家自己不能在那里任意地去表述什么,而是必须把作品的各色人物把握准确,争取写出那个时代的共性和典型性。再一点是文字叙述。开始我曾想写上下两部,《白鹿原》的内容比较多,时间的跨度也比较长,但最后决定还是写一部,而且不超过40万字。所以,从情节、人物、构思上重新考虑,尤其是文字,解决篇幅太长的一条有效途径,就是把描写、白描式的语言变成文学叙述语言。我那个时候已经意识到,30个字的叙述语言,可以把200-300字的白描语言所表述的内容涵盖了。这个转变过程需要语言功力和语言感觉。在正式写长篇之前,我连着写了二三个万把字的短篇小说,练习叙述语言,我给自己规定从开篇到结尾,不用人物对话,把人物对话的心里活动,以人物的角度叙述来完成,要达到形象化的不是概念化的叙述,这样不仅节约了篇幅,也使语言发生了质变。
还有一点,就是对非文学书籍的阅读。这时候有一种新的研究观点,叫文化心理结构学说。我对这个观点很感兴趣。我们中国人和外国人,包括黑人,谁黑,谁白,谁个子高,谁个子低,谁鼻子高,谁鼻子低,一目了然,种族间的这种差别都挂在脸上,不用谁教你就能看得出来,而真正的差别是在文化心理结构上。中国人和美国人、法国人巨大的差别就在文化心理结构上。
我意识到,中国人的心理结构就是我们的传统文化的心理结构——儒家,具体到我们西安这个地方,把儒家文化发展成一个关中学派,并衍生出诸如《乡约》条文教化民众,对人的行为,长辈、晚辈、夫妻的行为规范非常具体。正是这些东西,结构着人的心理和心态。
具体到我生存的这块土地——白鹿原,像我写的上世纪的前五十年,原上原下能够接受教育的人可能只有百分之一,大部分都是文盲。文盲的文化心理结构跟乡村的中等知识分子是一致的,他们虽然没有接受正规教育的机会,但却接受一代一代传下来的那些约定俗成的礼仪和审美标准,支撑起一个人的心理结构。简单地举个例子,“男女授受不亲”,家长对孩子都有过这样的教育,男孩就跟男孩玩,女孩就跟女孩玩,从小就给你灌输这样的观念,尤其是女孩的家长更严格。这些禁锢从小就有。所以,改革开放之初国门打开,在西安看到外国的一个男人挽着一个女人的腰,在街上走路,满街都是围着看稀罕的人群。现在我们中国男人在大庭广众中挽着女人的腰,比外国人还开通。为啥呢?就是原有的那个中国人的心理结构被打破了。当然,我们传统的文化心理结构比这个要复杂得多。一旦心理结构的某一个支架或支柱发生倾斜,这个人就发生心理上的紊乱,发生紊乱就痛苦,到他重新建立新的心理结构的时候,就达成了稳定和快乐。
过去,我接受的创作观念是写小说就要写典型人物,到我要写长篇时突然意识到,几种类型的典型人物早就让四大名著写完了,现在再要塑造一个能称得上典型的人物形象,还真不容易。
我懂得了文化心理结构学说,就给我塑造人物打开了一条路子,从肖象、外型描写到对话语言都进入一个新的路径。正是依着这个新的角度,我来探索我的长篇小说中的几个主要人物。
为了写好这些人物,我默默给自己定下一条禁忌:不搞形象描写,这个人模样长得咋样、身材如何,基本不作描写,就从心理出发,从心理结构出发,让他或她依自己独有的文化心理结构决定自己的行为。为了把握人物心理结构和心理活动,我还读了《心理学》、《犯罪心理学》、《梦的解析》、《艺术创造工程》。大约经过两年,我完成了从准备、到调查、到构思,1988年清明一过,我就开始写草稿。
再谈一个关于性描写的话题。这是我在构思长篇小说时认真思考过的几个问题之一。这对我来说也非同小可。我从一开始写小说,在我们西安、陕西青年作者群中,包括有限的读者都认为,陈忠实写老汉写得好,写农村的各种老头形象写得好。我也不知道怎么形成这个看法的。在我开始写的几个小说里,没有女性,全是男的,有年轻的、中年人和老头,在这些人物里头大家觉得我写老汉写得最生动。其实,我当时才30岁,为什么会形成这种印象?我1979年在《北京文学》上发表了《徐家园三老汉》短篇小说,我试着同时写三个老头,能不能把他们的性格特征、心理差异写出来,而且还都不是坏老头,三个人都在生产队的菜园里工作,写他们个性差异,练习写作基本功。
到后来创作发展以后,意识到不能光写男性,也探索写女性,结果写了几个短篇,发表出来以后没有什么反应,没什么人觉得好。第一个有反响的是中篇小说《康家小院》,在上海还获得一个奖,使我感到鼓舞。到《白鹿原》面临一个从基本的生存、合理生存的本能上来反抗封建婚姻制度、封建文化的大命题。最初的小娥形象,涉及的不是孤立的一个女人的命运。关于性描写问题,在我自己心理也有障碍,怕那些熟悉我作品的读者会说:陈忠实怎么也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小时侯目睹过一件事,有一个年轻的女性,不满意婚姻而逃婚,被抓回来后捆在一棵树上,全村的男人用刺刷抽打她。我写小娥被刺刷抽打,就是从这里来的。这是我亲眼看见的惩罚女人的一种残酷行为。为了这个逃婚的女人,村子里的所有矛盾暂时都化解了,凝聚起来惩罚这个女人,这意味着什么?在封建婚姻的是非认定里,是空前一致的,这是我们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中的一根很重要的梁或柱。
辛亥革命倡导女人放脚,“五四运动”提倡妇女解放,经历的过程却是十分艰难的。于是,我对写性有了一个基本的把握:如果包含着文化心理的东西,那就写;如果不含这个东西,读者为什么要看你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判断是否属于乱七八糟的东西,或者是人物心理结构中不可或缺的那根梁或柱,关键就在这里。
我以这个来判断,并给自己定了三句话、十个字:“不回避,撕开写,不作诱饵。”以前我都是回避的,这部作品不能回避,而且要撕开写。把握的分寸在于,不能把性描写作为吊读者胃口的诱饵,这是写性的必要性和非必要性的标准。我把这十个字写在我的日历板上,时刻提醒。
第一次写长篇小说,我的心里真的很有压力,为了放松这个压力,我分两步,第一步写草稿,第二步写正式稿。因为人物和情节比较多,穿插结构复杂,合理结构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加上我的老师那句压迫性的话:“提起来一串子,放下去一摊子。”所以我都不敢叫草稿,叫草拟,能把这些人物互相交错的架构摆出来就行了。为了减缓心理压力,保持写作的放松状态,我不在桌子上写,而是在沙发上写。上世纪80年代末,那时的经济还不宽裕,农村的木匠给我做了沙发。坐在沙发上用一个大日记本放在膝盖上写,写了40万字,没有上桌子。这种写作方式以前没有过,就是为了减轻心理压力。在日记本上写草拟稿的感觉就是很放松,心里放松就能够展开。初稿实际上只写了8个月,正式稿写了三年,终于完成了这部长篇小说。
在整个写作过程中,我基本过着和当地农民一样的生活。稍微优越一点的是,我大约十天、半月吃一次肉,改善一下生活,而农民大约是逢到红白喜事才能吃到肉。上世纪80年代,农民就是这个状况。搞专业创作以后,就彻底回到家乡农村,生活形态跟农民差不多。我是1982年搞专业创作回到村子的,到1993年离开村子。在村子里所有人家的红白喜事,都是聘我当账房先生(哈哈)。包括农民盖房上大梁的时候,要举行庆祝活动,也把我拉去,管烟管酒,还不准我参加劳动。整整十年我在村里就这么过着。到我筹备写长篇的时候,我家才盖了三间平房,我才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大约不到十平米的书房,之前都是在家里搁柴火的房子里,支了一张桌子。我写作只要一张桌子就可以了。我跟人抬杠:“母鸡下蛋不下蛋不在那个窝好不好,一只空怀的母鸡,你给它弄到金銮殿上还是下不了蛋。真正怀了蛋的母鸡,即使没有窝,一边走着路它就下蛋了。”(笑声)作家体验生活、感受生活,然后形成作品的成色如何,不在你住得好、穿得好、吃得好,不在这个,关键在你的感受能力和理解能力。所以,我一向不太计较这些东西,在生活形态上没有任何要求,能保持一种纯净的写作心态,最好。
陈忠实书法 |